夜色沉沉,清冷的月光洒在河岸,给这片边境之地披上一层朦胧的银辉。因着先帝曾与铁勒浑和谈,燕州与铁勒浑的商贸往来频繁,这里已然形成了一个商贾云集的市集,纵然是深夜,仍有人在街头忙碌。此处地处两国交界,管制松散,远处可见打着铁勒浑图案旗帜的商队进进出出,推着小推车的商人们在夜市里兜售货物,努力维持生计。
周述翻身下马,整了整衣襟,缓步走向一个推车的铁勒浑商人,拱手施礼,语气客气而随意:“劳驾,我们夫妻想购些布料,有人向我们推荐此地,不知可有门路?”
那商人打量了他们一眼,见二人衣着普通,并无贵气,便随意地指了指远处:“那边有家染布坊,你们去打听打听吧。”
周述笑着道谢,拉着相思往那处走去。
染布坊里灯火昏黄,屋内堆满了一匹匹布料,多是燕州特有的厚实棉布,适合寒冷地区的百姓。店老板正打着哈欠,显然已准备打烊。周述见状,快步上前,拱手道:“打扰了。我和妻子急着返乡,想购买些大红色的布料,可找了几家都不合适。有人说贵店染出的红色最正,因此特来请教。”
店老板眯眼看了他们一眼,随口道:“我们这儿的布料都是铁勒浑人惯用的,汉民怕是不合适。”
相思见他态度冷淡,便上前一步,语气柔和:“我们久居北方,向来也偏爱厚实的料子保暖。烦请店家行个方便,给我们瞧瞧大红色的布料吧。”
店家见相思眉清目秀,言辞恳切,随手从架上抽了一匹布料递给她。相思和周述拿出城中通行的银两,店家却皱起眉头,摇头道:“这可是铁勒浑的茜草绒染的,寻常布料可比不上,自然要贵些。”
“茜草绒?”相思微微一愣。
“可不是嘛,”店家随口叹道,“不过也不知怎么回事,原本这东西是一片片长的,最近却好像被人拔得干干净净,连根都没留下。”
相思与周述对视一眼,彼此心照不宣,未再多问,付了银子后匆匆离去。一路上,相思若有所思,对这些弄虚作假的事情实在不解。
周述倒不甚在意,漫不经心地笑了笑,反而寻了个老工匠,吩咐他重新雕刻一番,又在牛角内侧刻下模糊的字痕,仿佛饱经岁月磨蚀,隐隐透出“荧惑守心,蛮夷当诛”数字。此后,他又命盛宁寻来几只鹦鹉,耐心训练,让它们学着铁勒浑士兵的战吼声。果然,不久后,城中便有孩童口耳相传,编出童谣:“青铜开口要人头,龙王要收蛮夷酋。”
随着流言渐起,当初见证青铜牛头显影的老羊倌也被送往帝都。他跪伏于殿前,神情激动,亲口向许安平禀报:“小人亲眼所见,牛头自青铜中浮现,化作一独眼巨人,提刀狂奔,追逐铁勒骑兵!”
相思低声道:“这般荒诞之事,皇上竟也信了?”
周述微微一笑,眸色深远,声音低柔:“拆穿又如何?天子若知被欺瞒,定会震怒,反倒牵连我等。不如顺水推舟,保全自身。”
其后,异象层出不穷,接二连叁的禀报如雪片般递至周述面前。其中一桩更是骇人听闻——赤血崖上的石狮子,双目泣血,殷红泥水自眼眶渗出,流入沟渠,野犬舔舐后发狂,四处乱撞,最终撞墙而亡。
相思与周述亲自前往查探,她仅一眼便看出端倪——那血色分明是人为洒上去的,隐约还能嗅到腥味,断非自然异象。
可是那些官员去装模作样,连连说着天降异象。
周述却未置可否,反而暗示治中,可在石狮背部蚀刻一行伪古篆,写“天灭铁勒浑”四字,再将城隍庙的签文尽数更换,改为“西征大吉”。
谶言如风,四野弥漫。
朝堂之上,许安平阅奏大悦,龙颜舒展,随即挥笔批下御旨: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
朕承天命,统御八荒。玄水倒涌现血漩,赤崖夜照阴兵图,此非偶然,乃天诛铁勒浑之兆。今据天监司奏报:
牛首夜化独眼巨灵,逐铁勒浑骑于漠北
赤血崖阴兵执火,显厉锋将军征蛮遗影
边关石狮泣血凝煞,验为铁勒浑王族命星将坠
朕决:
亲统骁骑营出镇北关
持太祖征蛮符节制漠北诸军,依武德旧制“见虏帐必焚,过五尺男丁皆斩”
抗命者枭首传驿九边,妻女没为营妓
王旗北指,胡血沃土
天命煌煌,山河为证
建武二年八月初九”
北伐之战,一触即发。
诏书尚未传至燕州,相思与周述已准备动身离开。临行前,二人策马北上,特意去了一趟塞外的夜哭城。入目皆是绵延不尽的赤红砂岩,如未燃尽的炭火堆积在苍凉大地之上,残阳映照,仿佛隐隐透着火光。
夜哭城的名字源于一则古老传说——每逢朔风呼啸,城堞孔洞中便会传出呜咽声,如羌笛低诉,似亡魂哀泣,令人毛骨悚然。
周述寻了两匹骆驼,相思却是头一回见到,绕着骆驼转来转去,瞧得兴致盎然。
“别站在后头,小心它受惊踢你。”周述轻描淡写地提醒了一句。
相思闻言,连忙绕到前头,眼睛仍盯着骆驼不放。今日她穿的是铁勒浑女子的衣裳,原是为了抵御风沙、行动便利,可她身量略矮,穿上反倒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。
周述伸手将她抱上骆驼,相思稳了稳身子,又动了动,觉得新奇极了,目光不住地打量着这高大温驯的动物。
周述随手折了几枝带刺的沙漠植物喂骆驼,相思瞧得讶异,忍不住问:“这东西它也能吃得下?”
“它们连仙人掌都嚼得动。”周述轻笑,“回头你也尝尝。”
相思听了,嗔他几句。
周述喂完,自己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骆驼,侧头望她,声音温和:“双腿夹紧,别慌。”
相思学得很快,不多时便已掌握要领,伸出手去,想要握住他的,眸光盈盈,笑容璀璨。周述一愣,倒也未躲,只是微微偏头看她。
骆驼踏着松软的沙粒,缓缓前行,天地辽阔无垠,二人便这般随意游荡,任由风沙在耳边低语,日光在肩头流转。
半晌,相思忽然抬手指向天边,轻声道:“你瞧。”
周述循着她的目光望去,正是大漠黄昏,夕阳如炬,燃烧在天地交接之处,风卷着沙粒,温柔地涌向无垠远方。
“这样美好的风景,为什么一定要有战争破坏呢?”她问。
周述沉默不语。
远方,模糊的影子浮现,正是他的目的地。
待骆驼缓缓停下,相思才发现,前方是一片废墟,荒凉沉寂。周述翻身下驼,她也跟着跃下,眼前赫然矗立着五根残破的绞架,如枯槁的鬼爪刺向苍穹,最中央那根尚余半截铁链,在风中微微晃动,发出幽微的撞击声。
离绞架东侧叁步之遥,有座锥形冢,由碎裂的甲片堆砌而成,仿佛战死之魂未曾安息,化作一抔冷硬的铁骨。冢前斜插着一张断弦弓,弦尾系着的青铜铃在风中轻颤,发出细碎凄冷的声响,若亡者未尽的叹息。
周述的手掌缓缓落在那座衣冠冢上,指尖微微颤动,仿佛在触摸什么,又像是在确认什么。夕阳沉落,金色的微光勾勒出他削薄的侧影,相思看见他的眼眶隐隐有一丝红痕。
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。周述向来是冷静自持、含蓄内敛得,无论身处何等险境,也不会露出丝毫破绽。也只有在床上欢好之时,他的情绪会有所外露。
他的悲痛是件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