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婉等待的时间并不算久。
完颜异赴约前,先在皇城中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,是蓦然响起的恐慌声。
那声音说来并不算大,但人类大约天生就对其中所带的异常情绪很敏感,朦朦胧胧的,却能在一瞬间敏锐地抓住人的注意力。
不明所以的杂仆闻声匆匆往声音的来源处靠拢,郑婉淡淡瞧着,抬手试了试逐渐变回正常体温的脸,确认酒劲已全然退了。
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,隔得很远的那一阵声音似乎缓和了些,却依旧未曾平息下来。
青年自窗头稳稳落定时,动作十分敏捷,顺着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便现身在眼前。
眼下算得上是有些危险的场合,但他通身并无急躁慌张之感。
夜风吹动他衣摆的纹样,月色在他身侧镶嵌一层水似的银光。
来人面如冠玉,与矜贵二字贴合地有些过了度。
郑婉坐在原处,看向来人,莞尔笑道:“我的礼物,少主看来是收到了。”
她倒真是有几分对不住。
毕竟原本还在心下预想着软玉温香的人,短短片刻的功夫就在众人面前没了气。
完颜晟大约是没有瞑目的。
完颜异没有靠近,只是倚在窗边,低眸打量了她一圈。
月色透过纱窗,光有些暗,却很柔和。
面前的少女面容恬静美丽,手段却是一等一的果决。
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的人,要起旁人的性命来,更是没有丝毫犹豫。
他转头看向远处混乱发生的,语气覆上一层淡淡的了然。
“你的目的,原来是南宋。”
他对郑婉的目的,也曾略微思索过一番。
突如其来的贸然接近,不带任何铺垫,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,听起来的确有些鲁莽,但就他的观察来看,郑婉一步一步却是走得很精打细算。
她所筹划的,应当不是什么能简单实现的东西。
想活下去也好,要挑拨前凉各方势力也罢,总该是些循规蹈矩的剧本。
如今看来,他着实是轻看了她。
其实他也曾短暂地想到过眼下的缘由,只是终究没有敲定下心思。
毕竟任谁也要迟疑一番。
南宋来的这位公主,最终目的,竟是要灭国。
她想将南宋置于死地。
郑婉一顿。
她虽不意外完颜异最终会看穿她的心思,不过转瞬间这样干脆利落地捕捉到她的最终目的。
他的确是个很棘手的对象。
完颜晟的死不过是个幌子。
她从一开始就没想将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。
花园日日人来人往,皆是见证。完颜晟亦有近身侍奉的仆从,照他那样鲁莽无知的性子来看,他们大约对他这份隐秘的心思也略有所知。
眼下事发突然,或许这些人还会因为担心被牵扯进皇室秘辛而不愿坦白,但时日一长,总会有人憋不住。漏出几丝线索后,便能知晓此事与她脱不了干系。
但无碍,这本就是她的目的。
可汗固然会为完颜晟的死发怒,但人生在世,万事不会只看表面。
不需要太长时间,可汗便会意识到此事真正的深浅之处。
任谁来想,她郑婉一个女人,说什么做什么,也必定并非全凭自己心思。
说到底,背后的南宋才是主谋。
眼下死的不过一个完颜晟,但南宋的目标对象反倒不免引人深思。
事态混乱,可汗真正该考虑的,是完颜晟是否只是当了谁的替死鬼。
毕竟于情于理,该让人费尽心思仔细筹谋的对象,理应是他这个正牌可汗。
眼下只是第一回,假以时日,谁又能保证他是否还能像今日一般毫发无伤。
这些年来之所以两方平定,无非是因为南宋行事规规矩矩,不曾被人发现过什么心思暗诡,加之可汗年事已高,年轻时的雄图壮志早被酒色填满,自然是懒得再多折腾,只待后辈即位,再将精力放回开疆拓土上。
可惜眼下恶变陡发,他便能发现,原以为的十分安逸的日子,或许只是表面平静罢了。
郑婉要的,就是让可汗看清这一点。
她偏要将南宋的心思昭告天下。
战事起,将这盘沉寂了许久的水搅浑,才是她的目的。
原本可汗对于南宋的考量便在留与不留之间,眼下既捉到了他们不安分的心思,抽出些时间来将蹦跶的小鬼压下去,于他来说,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。
郑婉不躲不避地抬眸,十分坦然地点了点头,仿佛自己做的并非什么大逆不道之事。
她的笑很浅,目光却有种笃定的直白,“我此举,难道不是正合了少主的意思?”
说到底,无论她与完颜异所图是否相同,所要达成的手段却是一样的。
不管今日是否有她搅局,完颜异势必也会设法促成这样的契机。
原因无他,完颜异眼下的确是没有时间了。
可汗年事已高,平日里作风又是张狂淫奢,丝毫不知节制。
郑婉看得出,他目前勉强的春秋鼎盛不过假象,实际上不过就是这几年的功夫。
而两国井水不犯河水间传交天子之位,一定并非完颜异希望看到的结局。
他这个身份,以及眼下太过尴尬的位置,若想以后安稳度日,必得去争,去抢。
人人默认他不会有夺储的资格,也正是因为如此,可汗为防其他皇子过早介入到权势斗争之中,才将许多带兵出征的事交给他去做。
至于完颜异带兵是否出色,可汗终究只将他看做一把趁手的刀,自然是越快越好。
但这把刀的厉害,落到旁人眼里,便是全然不同的意味。
他打的仗越多,在军中的根基便越深,待到新帝即位,便需越快铲除。
这些背后的暗流涌动,可汗并非全然不知,但他要的就是如此。
既然终究要有人成为众矢之的,由完颜异来当这个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,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。
此等形势下,郑婉不相信完颜异当真会全无筹划,只待有朝一日引颈就戮。
他的出路,也必是要将死水一般的局面激起来,才能趁乱在真正的大仗中掌握实权。
这个顺水人情,郑婉送的正中下怀。
完颜异眉目淡淡,听得不算认真,只垂眸轻轻转动着指间的透玉扳指。
他思考的时间很短,片刻便冷不丁一笑,语气有些玩味,“既然眼下公主自知已达成了我想要的局面,便知往后种种,我自有心算应对,何须在这个节骨眼上,给自己添一个累赘。”
他不读圣贤书,也非仁义之人,从未遵从过什么投桃报李之道。
他所看重的,只不过是掌中能握住的切实利益。
郑婉的心思城府非常人可比,行事作风更是肆意妄为,与其犹豫之间任其发展成难以控制的祸端,还不如及时铲除。
郑婉眼中了然,心平气和道:“少主既看穿了我的心思,便也知筹划谋算并非一朝一夕而立,我手中的筹码,并不只有少主而今双眼所见。日后变数重重,南宋这些年来亦做了许多未雨绸缪之功,即便再谨慎之人,也难保关关平渡。少主倘若与我结盟,我定举全力相助。少主虽忌惮我心计颇重,却也应当明白,持我做手中刀,利定大于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