&esp;&esp;像往常一样,长安城正在宵禁。按照汉律,即使官府也不许在夜间捉拿嫌犯。 1 路上除了巡夜的卫兵,绝无闲杂人等。虽是温热的夏季,宁静的气氛里透出肃杀。
&esp;&esp;此时,一个从长乐宫,也就是太皇太后王政君住处出来的人在街上疾行,格外引人注目。知晓了他的身份,巡夜的卫兵们不敢阻拦,只偷偷猜测宫廷中又发生了什么事。
&esp;&esp;此人匆忙赶到一处闾里,穿过闾里和宅第的重门,很快见到了被叫醒的主人——太皇太后的侄子、新都侯王莽。王莽曾经担任大司马,但在六年前被免职,更在四年前被逐出长安遣回封国。一年多以前,他才被召回长安照顾姑妈王政君,眼下正赋闲在家。
&esp;&esp;使者传达了王政君的旨意:尽快收拾准备,立即赶去未央宫。
&esp;&esp;未央宫是皇帝所居的宫殿,汉家天下的心脏。
&esp;&esp;王莽虽属外戚贵族,但在外朝也就是“政府”没有任何职务,皇帝也没有赐予他能够进入内廷宫禁的身份。因此除非皇帝召见,王莽没有资格进入未央宫。当然,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:
&esp;&esp;使者说出一个令王莽极为震惊的消息:刚刚,皇帝晏驾了! 2
&esp;&esp;王莽的震惊,一是消息来得太突然。这位名讳刘欣,后人称为汉哀帝的年轻帝王,早已将王莽彻底赶出权力场。王莽四十四岁,皇帝才二十五岁,只要他活着,王莽注定将老死于户牖之下。二是汉廷必已陷入严重的统治危机。王莽迫切地想知道刘欣是否有遗言?倘若有,安排谁继承帝位?姑妈急召自己入宫是真是假?是吉是凶?……
&esp;&esp;大约一两个时辰之前,未央宫。
&esp;&esp;皇帝刘欣觉察自己即将大行,命令掌管玉玺的官员符玺郎取来传国玉玺和绶带——这是皇帝占有大位的标志——交给了陪伴在龙床前的二十三岁宠臣董贤,并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:
&esp;&esp;无妄以与人。 3
&esp;&esp;就是“不要随便交给别人”的意思。
&esp;&esp;说完不久,刘欣就晏驾了。他没有子嗣,也没有指定继承人。按理说,如此重大的消息应当尽快禀报太皇太后。天下没了皇帝,她的资格最为尊贵,而且她居住的长乐宫与未央宫并不远。
&esp;&esp;但消息被董贤有意无意封锁了。
&esp;&esp;后人把董贤看作古代最著名的同性恋者之一,刘欣的情人,典型的“佞幸 ”。这当然不错。董贤原本籍籍无名,是刘欣当太子时的太子舍人,为刘欣所爱慕。刘欣即位两年后,借故将他召回到身边担任侍从职务黄门郎。此后,两人朝夕相伴,形影不离。
&esp;&esp;建平二年(公元前5年 4 ),定襄郡 5 发生了一件灾异,有匹母马生了一只三足的马驹。《汉书》后来认为,马是打仗的利器,三足的马怎么打仗呢?这就意味着将有一个不堪此任的人当上大司马。果然此后不久,二十几岁的董贤被拜为大司马,居上公之位,头衔包括高安侯、大司马、卫将军、领尚书事,成为帝国的二号人物,家人也迅速飞黄腾达,印证了三足马的灾异。
&esp;&esp;但这是他人眼中的董贤,刘欣可未必这么看。细察刘欣晏驾当日之情形,他虽然没有选定刘姓继承人,但把传国玉玺和印绶交给董贤的动作以及嘱咐,就像是一份交代后事的政治遗嘱,说得更清楚些,就是希望董贤当天子,最起码也是要董贤来主持选择继位者。
&esp;&esp;这不是没有根据的猜测,一来因为传国玉玺不是一个只具有形式意义的印玺,而是高皇帝从秦帝手中继承的最珍贵的东西,是刘氏家族合法统治天下的证物。二来,这已经不是刘欣第一次表达禅让的意思了。
&esp;&esp;最初,董贤刚被拜为大司马时,册文里使用了“允执其中”,这句话出自《尚书》,是尧禅位给舜时说的。用在拜董贤为大司马的册文里,显得非常扎眼。当时就有勋旧私下里议论,“此乃尧禅舜之文,非三公故事,长老见者,莫不心惧 ” 6 ,就是说用这四个字册立三公,别有意味。
&esp;&esp;第二次,是刘欣在未央宫麒麟殿与董贤父子等近臣饮酒宴乐,或许是出于试探,或许是借酒发挥,他看着董贤,从容一笑说:
&esp;&esp;吾欲法尧禅舜,何如? 7
&esp;&esp;意思是,“我打算效法尧舜禅让,把皇位让给你,怎样?”这比起在册文里隐晦使用“允执其中”,当然更进了一步。
&esp;&esp;刘欣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表达禅让的愿望,在后世看来颇不寻常。东汉、曹魏、东晋末年的禅让,都是因为皇帝早已成为傀儡,大权已成权臣的囊中之物。但刘欣却是牢牢把控着皇权,既没有霍光这样僭越的权臣,也没有吕后这类越轨的外戚,更没有反叛的诸侯和入侵的外族。
&esp;&esp;一个大权独揽的皇帝要将繁盛的帝国拱手相让给异姓,透露出他本人陷入了严重的精神危机。
&esp;&esp;帝制时代,皇帝的精神危机就是帝国统治危机的表征。
&esp;&esp;于是问题来了,刘欣的精神危机是什么?来自哪里?
&esp;&esp;从后人的视角看,刘欣死后不到十年,西汉就被新朝取代,演绎中国帝制时代的第二次改朝换代。这说明,刘欣的精神危机的确不是他个人的事情,他的暴亡使汉朝陷入了空前危机。
&esp;&esp;但是,一般来说,王朝的覆灭往往与政治的败坏、经济的崩溃、文化的腐朽、版图的分裂、御外的失败相关联。而刘欣晏驾时的汉朝,基本没有上述问题,至少程度远没有那么严重。诸如土地兼并、贫富分化、自然灾害之类的社会问题当然存在,但对比东汉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权、西晋的“八王之乱”、唐末的藩镇与黄巢、明末的叛乱与后金旁伺……西汉末年的时势根本达不到崩坏的程度。
&esp;&esp;从大的方面看,自汉景帝治内“七国之乱”以来,已经约一百五十年没有发生过大规模内乱了,称得上承平日久;外部,困扰了汉朝多年的匈奴问题也已缓和,从汉武帝派卫青和霍去病追亡逐北、汉元帝派“昭君出塞”至今,汉朝与匈奴已经和平共处了三十多年,说起匈奴和自家亲戚的感觉差不多,西域的局面也很稳定。
&esp;&esp;生活在此时的西汉普通臣民,其富足程度虽然不宜夸张,但也绝没有要天下大乱的惨淡:战争的平息、社会的稳定带来经济增长,人口臻于极盛。据《汉书》记载,到汉哀帝的继任者汉平帝元始二年,汉朝的在籍人口达59595万人,垦田约827万顷,在两汉最为阜盛。 8
&esp;&esp;从刘氏的统治看,汉朝开国以来经历过多次皇权交接时的统治危机,多数看上去更严重。高皇帝死后吕后秉政、吕氏上位,靠的是高皇帝的一班勋旧功臣和刘姓诸侯发动政变,才得以扭转局势;汉武帝好大喜功,极度压榨民力,晚年的“巫蛊之乱”更是酿成皇太子自杀、汉昭帝八岁即位的危亡局面;汉昭帝死后昌邑王只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霍光废掉,改立汉宣帝,局面一度危如累卵。
&esp;&esp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