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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01灰羽锁深笼(1 / 2)

&esp;&esp;民国二十一年冬,什锦花园十一号,吴镇岳的大帅府。北平的天色是块捂久了的灰色药渣,渗着股洗不净的冷腥气。朱漆大门紧闭,铜环都挂了霜,灰白一片,檐角蹲踞的石兽披着一层毛茸茸的霜壳,呆瞪着庭院中央那株炭黑的老梅枯桩——恭亲王府当年的赏赐,如今枝条如焚,焦干虬结,刺向铅坨子般沉沉压下的苍穹。

&esp;&esp;西厢暖阁,是这寒天冻地里一窟精心豢养的暖巢。一只硕大无朋的紫铜鎏金火盆踞在中央,银骨炭燃得半死不活,只透出内里暗红的芯子,悄无声息地吞咽着空气,蒸腾起氤氲的暖浪。将满室描金填漆的螺钿家什、锦绣织金的软帐、檀香木的桌椅,都裹在一层油润而奢靡的朦胧里。

&esp;&esp;烟雾盘踞中,张佩如正斜倚在填漆螺钿的贵妃榻上,她不过三十余许,鬓角却已杂生几缕早霜,面上敷着法兰西新进的珍珠粉,在昏曖的暖光下,与那一身深郁的鸦青绒缎旗袍相映,活像年画上褪色的花神,透着股被香火熏过头、失了真切的富贵气。她手指间慢慢捻动一串油光水滑的小叶紫檀佛珠,嗒…嗒…嗒……单调的声响,眼皮半阖,脚边跪着个小丫鬟,名唤小蛮,十五六岁光景,正抖索索捏着支长柄孔雀翎耳挖子,小心翼翼探向她保养得宜的耳朵眼儿。暖阁闷热,小蛮额角鼻尖沁满了密匝匝的汗珠,脸蛋涨红,身形单薄得似秋风里的芦苇,簌簌地颤着。

&esp;&esp;“着慌甚么?”张佩如忽地开口,声调不高,“我这耳洞,又不是那东院贱胚子的肉皮子,经不起碰。”她略侧了头,炭火暗红的光在她半边脸上跳跃出幽深的轮廓,“左耳,里面些,痒得紧。”

&esp;&esp;小蛮忙“嗳”了一声,使劲屏息,凝神探去。动作间,领口散出的廉价雪花膏混着少女汗湿的气息,幽幽钻入张佩如鼻端,她眉梢极细微地一蹙,她厌这味道,廉价,生嫩,蠢动着未被驯服的活气儿,总让她记起十六岁被抬进这深宅时那夜的自己。

&esp;&esp;蓦地,厚重的织锦棉帘被一只涂了鲜红蔻丹、丰腴白嫩的手挑开一条缝儿。董碧云扭着水蛇腰闪了进来,带进一丝外面清冷的空气旋涡。她不过二十四五,一身紧勒的葡萄紫织锦缎袄裙,胸脯绷紧着,头上飞金点翠的凤钗颤颤巍巍,凤嘴衔的浑圆东珠晃出炫目的虚光。一张巴掌大的小脸,描画得精雕细琢,尤其那双秋水眸,滴溜溜转着,媚态下暗涌着算计的寒星。

&esp;&esp;“??太太??这暖阁子哟,真是神仙洞府呢,外头冻得鬼都缩了脖子!”&esp;董碧云的声音又脆又亮,蜜糖里滚过似的。她径自挨着张佩如下首另一张紫檀绣墩坐下,手里托着个珐琅彩绘金的手炉。

&esp;&esp;张佩如眼皮都未掀动分毫:“外头冷得鬼缩脖,你倒钻进我这暖窟窿添气儿?”

&esp;&esp;“嗐!??太太??息怒,”&esp;董碧云咯咯娇笑,声音又软了几分,“这不是知道??太太??福泽深厚,来沾沾仙气儿嘛!”董碧云水汪汪的眸子瞟着张佩如纹丝不动的面孔,刻意往前倾了倾身,压低了嗓子,带着种分享秘密的亢奋:“??太太??可听说了?老爷昨儿打保定弄回来的……那件宝?”

&esp;&esp;“无非是些刀枪凶兵,或是伶俐的坤角戏子。”张佩如声音平淡,捻珠不停。

&esp;&esp;董碧云眼中精光一闪,声音更轻更低,几乎贴着烟雾传来:“是鹤!一只顶大的灰鹤!花了这数呢!”伸出三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晃了晃。“就关在前院那口早年关老虎的大铁笼子里!啧啧,那眼神儿,凶得哟,活像要吃人!老爷昨晚去看它,嘿,这小畜生,竟敢对着老爷炸毛!”她刻意顿了顿,观察着张佩如,嘴角勾起一抹毒刺般的笑,“您猜猜,老爷给它赐了个什么名儿?”

&esp;&esp;“什么名?”张佩如捻珠的手指骤然顿住。

&esp;&esp;“‘灼儿’!”&esp;董碧云噗嗤笑出声,随即又掩口,眼波流转间恶意四溅,“一个扁毛野物,也敢用这样的名儿?跟咱们大小姐的名讳撞了个十足十呢!听老把式说,野性大得很,喂食的伙计刚靠近些,就狠挨了一下,啄得血乎拉滋一大块肉!老爷倒好生欢喜,说什么‘这野性才带劲’……”

&esp;&esp;“够了!”张佩如猛地坐直,声音陡然拔高尖利,失控的怒气震得空气发颤。贵妃榻随之吱嘎一声,吓得小蛮魂飞魄散,手中孔雀翎耳挖子“当啷”掉在铜盆沿上,发出刺耳的金石之音。

&esp;&esp;张佩如看着董碧云那张得意又故作无辜的脸上,胸脯剧烈起伏几下,才将那破腔而出的邪火硬生生压了下去,声音恢复软糯,却更添一层寒霜:“畜生就是畜生,披挂上天的毛羽也改不了贱命。关进笼子,是教它晓得,飞得再高,也要认清谁是拿钥匙的主子。野性?”她忽地一扯嘴角,带着刻骨的讥诮,“有几分姿色翅膀就抖起来的,没一个不是落毛凤凰的命!倒劳你惦记着西洋那光腚子铜像摆得正不正?嗯?”&esp;字字如刀,直戳心窝。

&esp;&esp;董碧云随即强堆起更深的媚笑:“??太太??这是哪里话来!老爷喜欢些新鲜花样儿,我这不也是为老爷分忧,替??太太??看顾着么?”她眼珠一转,目光滑回地上抖索的小蛮,话锋似毒藤缠绕,“倒是??太太??身边这小丫头,”她悠悠吐出一口烟,罩在小蛮头顶,“调理得真真水灵,比我当初刚进来时,不知伶俐了多少倍……”&esp;无形的锋芒在暖阁窒闷的空气里无声交击,只余角落的银骨炭,偶尔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“哔啵”。

&esp;&esp;厚重的棉帘子又一次被大力掀开,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星子猛地灌入。一道颀长冷硬的身影立在门口,挡住了门外的微光。

&esp;&esp;董碧云一个激灵,弹簧般从绣墩坐直,脸上瞬息堆砌起十二分的谄媚恭敬,声音发腻:“??大少爷??回来了?外头风雪可是厉害,快进来暖暖身子!”她半躬着身,几乎是下意识地,将自己坐的紫檀绣墩往后拉了些许,将位置让了出来。

&esp;&esp;进来的是吴道时,吴镇岳的养子,名义上的长子,行伍里的少校参谋。二十刚出头,一身藏青呢子戎装将他身形绷得修长挺括,却透着一股难融于这锦绣暖阁的寒冽。他摘下沾了雪星的军帽,露出一头被风刮乱的短发。目光如刚从冰河深处凿出的顽石,冰冷、沉硬、带着棱角,&esp;“??母亲”吴道时先向张佩如行礼,之后目光转向董姨娘,眼神淡漠无情,“??董姨娘??也在。”他将手中的军帽随手往董姨娘方才让出的绣墩上一扔,自己则大步走到火盆旁。

&esp;&esp;董碧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:“是,刚来陪??太太??说会子话……??大少爷??您坐!”

&esp;&esp;吴道时对董姨娘的殷勤置若罔闻。他解开军装最上面一颗冰凉的黄铜纽扣,捋了捋额前的头发:“后院,‘鹤舍’里那位‘贵客’,??母亲和姨娘都??屈尊去‘探视’过了?”

&esp;&esp;董姨娘斜倚在铺着金线芙蓉锦缎的贵妃榻上,丹寇指甲轻敲着手边一个剔红填漆捧盒,里头是方才灰鹤“灼儿”拒食的碎鱼干。她斜睨了一眼窗外后院方向,声音带着刻意拉长:“哎呦,姐姐,您说这‘灼儿’可真够烈性的,那么好的鱼干,连瞧都不瞧一眼。这性子啊,倒跟咱们家那位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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