政治话题。
“周日你有空吗?“菲利克斯犹豫了一下“我知道一家新开的艺术馆,正在展出一些古典油画。你说过对几何构图感兴趣,我想……绘画其实也是一种几何学”
这个邀请超出了我们惯常的“学术讨论”范畴。艺术馆。那是一个更接近社交而非哲学辩论的场所。
“周日我休息。”我说。
“那上午十点,我来接你?”
“可以。”
周日早晨,九点五十分,敲门声响。我打开门,菲利克斯站在门外,手里提着一个用丝带系着的白色纸盒。
“早,露娜。这个……给你。”
我接过纸盒,丝带解开时散发出一股熟悉的甜香,巧克力、樱桃酒、奶油。
“黑森林蛋糕?”
“你上周无意中提起,说慕尼黑这家的黑森林蛋糕不如柏林一家店的正宗。我问了很多人,找到一家据说配方正宗的糕点店。”
上周的对话碎片浮现在脑海。在讨论间隙,我确实随口抱怨过慕尼黑一家咖啡馆的黑森林蛋糕樱桃酒味不足,奶油过于甜腻。甚至我自己都忘记了说过这句话。
但菲利克斯记住了。他不仅记住了,还特意去寻找更“正宗”的替代品。
“那家店在城西,离这里很远。根据慕尼黑的街区分布和交通情况,往返至少需要一小时。”
“步行可以穿过英国花园,风景很好,不觉得远。”他额角汗迹透露了实情。八月的慕尼黑依然闷热,长途步行绝不是轻松的事。
这是一个高成本的行为。时间成本、经济成本,以及注意力成本。他将我无意中流露的偏好,纳入了他的行动。
“谢谢。”我将蛋糕盒放在桌上,“但我现在不饿。”
“没关系,可以晚点吃。”菲利克斯立刻说,“我们先去艺术馆?”
艺术馆位于一栋新古典主义建筑内,大理石立柱,高穹顶,光线从顶窗倾泻而下,在抛光地板上投下几何状的光斑。
特展厅里人不多,墙壁上悬挂着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作品。
丢勒的《祈祷的双手》,线条精准如工程制图;荷尔拜因的肖像,面部比例经过计算;还有拉斐尔、提香的作品,每一幅都遵循着严格的透视法则。
“艺术是伪装成感性的理性。”我说,“这些画家首先是有几何学家,然后才是艺术家,就像音乐是伪装成听觉的数学。
我们在展厅里缓缓移动,从意大利文艺复兴走到德国文艺复兴,从宗教题材走到肖像画。菲利克斯对每一幅画的构图分析都精准而深入,他不仅能指出明显的透视点,还能发现画面中隐藏的几何关系:人物位置构成的三角形、视线方向形成的矢量、色彩明暗建立的梯度场……
“你学过绘画?”我问。
“小时候被迫学过。父亲说‘贵族子弟应该懂得欣赏艺术’,请了家庭教师。我讨厌调颜料、洗画笔,但喜欢构图和透视的部分。后来我发现,那些绘画原理和哲学中的结构主义、形式主义有相通之处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不过,和你用数学直接分析世界相比,这些都只是隐喻层面的接近。”
在展厅的最后一个房间,我们遇到了一幅小尺寸的肖像画。画中的少女穿着简朴的深色长裙,坐在窗前读书,侧脸被阳光照亮。她的表情平静专注,手指轻轻按在书页上,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那几行文字中。
“她有点像你。”菲利克斯轻声说。
“五官和发色并不相似。”画中少女是棕发棕眼,脸型更圆润。
“不是外貌,是神态。”菲利克斯的目光在画作与我之间游移,“那种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专注。好像外界的喧嚣、评判、期待,都穿不透那层透明的屏障。”
我没有回应。我们站在画前沉默了片刻。
“露娜,”菲利克斯忽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?”
“可以。”
“你……如何看待我?”
问题直接,但定义模糊。
“具体指哪个方面?”
菲利克斯似乎没料到我会这样反问,他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,“所有方面。作为一个……出现在你生活中的人。一个频繁来找你讨论哲学的人。一个记得你喜欢哪种蛋糕的人。”
“你是一个有价值的交流对象。你的哲学知识储备丰富,思维清晰,能够理解数学逻辑。与你对话的效率很高。”
“只是这样吗?只是……高效的对话伙伴?”
我没有立刻回答。
我们走出了艺术馆,已是正午,日光有些刺眼。街道上电车作响,报童在叫卖当日的新闻。在这样一个充满噪音和流动性的环境中,讨论细腻的情感问题似乎不太适宜。
“我们回去吧。”我说。
回程的电车上,我们并肩坐着,谁也没有说话。菲利克斯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,手指轻轻敲打着膝盖,那个思考时的习惯动作,但节奏比平时快了一些。
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菲利克斯没有出现在照相馆门口。但周日早晨,他准时敲响了我的门。
这次他带来的是一个盒子,大小约等于一本精装书。他的穿着比平时更正式——深蓝色西装,白衬衫,领带打得一丝不苟。
与之矛盾的是他的肢体语言,站姿不自然,目光在与我对视时会短暂移开。
“早,露娜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高半个音调。
“早。”我让开门,“进来吧。”
他在沙发上坐下,将盒子小心地放在茶几上,没有打开。平时,他总是会立刻开启某个哲学或数学话题,但今天,他只是坐着,双手交握,呼吸的节奏略微急促。
大约两分钟后,他深吸了一口气,转向我。
“露娜,我……”他停顿,“我给你带了一本书。不,不是普通的书。是高斯《算术研究》的第一版,1821年的。我……我从家族收藏里借出来的。我知道你对数论感兴趣,从小就崇拜高斯,所以……”
他打开盒子。深色的衬垫上,躺着一本厚重的书籍,皮革封面稍有磨损,书脊上的烫金字迹依稀可辨。
这确实是一件珍贵的礼物。高斯《算术研究》的第一版,对于任何数学研究者而言都具有象征意义,更别提其本身的市场价值。菲利克斯从家族收藏中“借出”这样的珍本,行为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朋友或学术伙伴的范畴
“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接受。”
“你可以的。我知道你会珍惜它,会真正理解它的价值。它在你手里,比在藏书室里蒙尘更有意义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变得轻柔,但带有颤音“露娜,这两个月来,我几乎每天都在想你。不是那种模糊的想念,是具体的。我会想,你在读哪本书,会怎么看待康德的那个命题,会不会又用数学逻辑解构某个哲学难题。我在图书馆看到有趣的段落,第一反应是‘这个要告诉露娜’;经过甜品店,会下意识寻找你可能会喜欢的口味;甚至在看这幅画时……”他指了指墙上我随手钉的一幅风景明信片,“我都在想,你会如何分析它的透视结构。”
他的语速越来越快,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。这与平时条理清晰、从容不迫的菲利克斯判若两人。
“你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,露娜。不是理解我的家族背景,不是理解我的社会身份,而是理解……我的思想本身。当我和你讨论时,我觉得自己真正活着,而不是扮演‘冯·福克斯家的次子’这个角色。你让我感到……完整。”

